大家好欢迎来到御史房。弘治十八年（1505年）初夏，36岁的孝宗皇帝朱祐樘遽然辞世。紫禁城金銮殿上，大行皇帝的嫡长子朱厚照坐上龙椅，成为帝国新的天子，改元正德。由于先帝只宠张皇后，与之育有两儿一女。次子朱厚炜早夭，因此，嫡长子朱厚照成了夫妻俩唯一的儿子。其少时天资聪颖，又乖巧守礼。

朱厚照

《大明武宗毅皇帝实录》载，他听课时“容仪庄重未尝少肆。讲官退,必张拱致恭若相揖之状。”还能在几个月内，记住翰林院、左春坊所有讲师的名字。若有讲师缺席，他会问询左右：“某先生今日安在邪？”更可喜的是，朱厚照为太子时，不仅能文，还“颇好骑射”，爱学军事。孝宗认为孩子这是“安不忘危”，没有禁止。

除了左春坊还有右春坊

朱祐樘可能不会料到，登上皇位的朱厚照，很快抛下了登基前的所有美好品质，与朝臣发生剧烈的冲突。矛盾的焦点，毫无新意地集中在一个特殊人群身上——宦官。今人谈及宦官，常常下意识地认为“变态”、“残酷”云云，一棒子打死。透过现象看本质，我们应当追问：宦官上位的本质是什么？

宦官上位的本质是什么？

首先，作为一股政治力量，虽然内部争宠，但对待外廷及被外廷对待时，常能抱团取暖。这是父权制社会下，被阉割人群的特殊身份认同。也因为这种身份差异，皇帝往往更容易相信，只有阉人，才会不和外廷沆瀣一气。这也是为什么，一旦内外冲突，皇帝会信用宦官。但是，囿于祖制和军权分割，宦官理论上不再能像晚唐那样替换皇帝，只能作为皇权的延伸。所以反过来，外廷打击宦官，可能被皇帝解读为限制皇权。

皇权的延伸

这种情况在武宗朝尤为明显。正德元年（1506年）上元节，皇帝下诏命太监刘瑾、张永等人掌管神机营等御营军队。诏令一出，立刻遭到了群臣的反击。当月，太监吴忠被弹劾在奉旨选婚时“擅作威福”，索要贿赂；二月，镇守江西、陕西、蓟州、山东的太监董让、刘云、刘琅、朱云等被弹劾行事“贪酷”；三月，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巡按御史上本弹劾，称“太监高凤恃宠弄权”，请革除皇庄；五月，镇守山西太监陈逵，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被弹“贪饕害民”。

擅作威福

言官风闻奏事，可能事出有因。但在年轻的皇帝眼中，更容易将之视为群臣给自己上眼药。而且，父祖辈设立用来帮宫中敛财的皇庄，凭什么以前没动静，现如今就得革除？真当朕年少好欺负吗！这种话即便皇帝自己不说，身边的宦官也会提醒他。

皇庄

结果是，双方矛盾愈演愈烈——八月，朱厚照“复遣内官南京织造”。十月，户部尚书韩文率群臣“请诛乱政内臣”马永成等八个宦官。皇帝压根不听，还派刘瑾掌司礼监，丘聚、谷大用提督东、西厂，张永督十二团营兼神机营，各据要地。此令一出，两朝元老，内阁大学士刘健、李东阳、谢迁纷纷请求致仕。朱厚照乐得清闲，他暂停日讲，罢黜领头的户部尚书韩文，还“赏”了几个刺儿头文官一顿廷杖。另一边，刘瑾、马永成、高凤、罗祥、魏彬、丘聚、谷大用、张永等八位从东宫时代就跟随的太监，因受崇信而得势上位，号称“八虎”。

宦官机构

当皇权的延伸变强，它就会反过来影响皇帝。正德二年(1507年)八月，朱厚照移居西华门外的“豹房”。房如其名，是豢养虎豹的所在。后世常以为这是武宗的发明，其实非也。修牢笼、养异兽、供赏玩，这在明代贵族中并不罕见。但以九五之尊，住在里面，遥控朝政，武宗倒是首位。他不但好玩乐，还喜欢宗教灵异、怪力乱神。所以他不仅在豹房中享乐，还有 “研究学术”。他招揽来自西域、回回、蒙古、乌斯藏（西藏）、朝鲜半岛的法师、僧侣，跟着他们学习外语和佛教教义。至正德五年（1510）六月，他还自称“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”，并让有司铸金印。

豹房

可见，正德初年，皇帝从和群臣互相赌气、甩脸子，发展到了两不相见，各玩各的。对这种局面，要从两个角度分析：

一来，它是中国古代高层政争的一个剪影。其本质，是围绕皇权边界的争夺。武宗朝之所以特殊，在于皇帝本人彻底倒向了宦官。

二来，它反映了有明一代君主集权的二律背反。在明朝，权力从基层汇聚到地方，从地方汇聚到中央，再从中央汇聚到皇帝。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天子，一方面有莫大的权力，再微不足道的诏令，都可能在民间掀起波澜；另一方面，正因为这种权力，皇帝必须恪守权力规则的运作逻辑，包括礼仪、态度，甚至个人生活等。结果是，皇帝最自由，也最不自由。

权力

朱厚照在践祚之初就一头撞上了这种困境。这不是因为他蠢，反而还源于其天资聪颖，故而不受控制。所以他愿意放权给宦官，只要不威胁到自身安危，国事可任其与外廷撕逼。刘瑾就是一例。因遭外廷弹劾，所以他下手整大臣时一点都不犹豫。举凡忤逆者，大都被查令致仕，甚至扣上罪名逮捕。对于那些肯放弃节操，趋炎附势的，又不吝提拔，大学士焦芳、刘宇，吏部尚书张彩都在其列，称刘瑾为“千岁”，自称门下。

朝廷各种奏章，都先投到刘瑾处，称“红本”，在传到通政司，称“白本”。揽权期间，刘瑾做了些改革的尝试，比如限制权势之家，裁撤冗官等。时至今日，我们已很难判断，对刘瑾来说，改革是揽权的目的，还是手段。可以确定的是，时人讥讽，国家有俩皇帝，一个是“立皇帝”刘瑾，另一个“坐皇帝”才是朱厚照。

坐皇帝

这种二元格局注定长不了。正德三年（1508年），刘瑾以户部与边地官员“共盗国帑”为由，怂恿朱厚照废除了皇帝用内库给地方军队拨款的 “年例银两”制度，导致边地赤字。地方戍将卫卒敢怒不敢言，驻守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也借机起事，于正德五年（1510年）四月，焚官府，释囚徒，以讨刘瑾为名起兵造反。“八虎”之一的张永本就与刘瑾不睦，在奉旨镇压叛乱后，献上安化王的檄文，揭发了刘瑾的十七条大罪，称其图谋不轨。

揭发了刘瑾

武宗大惊，将刘瑾抓捕审问。但起初只是想将其抄没降职，罚去凤阳闲住。但抄家的结果令人咋舌：除金银数百万两以外，还有一枚伪造的玉玺，“穿宫牌五百及衣甲、弓弩、玉带诸违禁物”。就连刘瑾平常拿着的团扇里头，都藏着两柄利刃。武宗大怒：“奴果反！”遂下诏将之凌迟处死，并废除刘瑾的一切改革举措。可见，即便是朱厚照，皇位安全仍然是不可触及的逆鳞。但此后的武宗，并没有因此警醒，反而依然故我。当然，其间还是有些德政的，如正德八年（1513年），在江南全面推行赋税改革，减轻了当地百姓的负担。

凌迟处死

正德帝人生的另一个高光瞬间，是正德十二年（1517年）。六月，他撇下互不待见的满朝文武，自己打枪地不要，悄悄地出城，从昌平一路跑到居庸关。等到了宣府（府治今河北省张家口市），朱厚照终于展露出此行真正目的——打仗！每年冬天，蒙古小王子巴图孟克（即达延汗巴图蒙克）都会袭扰边疆，今年应该也不例外。皇帝对此很不满意，他自称“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”，想正面刚一波。

蒙古小王子巴图孟克（即达延汗巴图蒙克）都会袭扰边疆

果不其然，农历十月小王子进犯大同。“朱寿”闻讯后，不顾劝阻，决议亲征！上一个这么干的皇帝，在瓦剌人的大营里呆了很久。神奇的是，朱大将军没有重蹈覆辙。他在应州（山西省朔州市应县）和小王子交战，亲临前线杀敌，还阵斩敌……一人！蒙古军战败退却，朱寿大喜，先后加封自己镇国公和太师。

加封自己

这个传奇的生命，视世间规矩如无物，连最终的结局也是如此。正德十四年（1519年），宁王朱宸濠在南昌起兵造反。朱厚照听闻，再次决意御驾亲征。谁知还没到那儿，宁王已经被赣南巡抚王守仁给平了。这让武宗大失所望，好容易又离京一趟，宝宝才不想回去，干脆隐匿捷报，继续南行。其间甚至一度讨论过，要不要把宁王放了，自己再抓一遍试试。受俘后，朱厚照返程。他在淮安清江浦上失足落水，并因此患病。十二月，他回到北京，几天后在南郊祭祀天地时突然呕血，大礼不得不终止。次年三月，久病不愈的朱厚照在豹房驾崩，结束了他令人不知该作何评价的三十一年生命。

此文章由御史房原创撰稿

如下为本篇文章的参考文献

参考文献：

（清）张廷玉：《明史》卷十六《武宗本纪》，卷一百九十五《王守仁传》，卷三百十四《宦官一·刘瑾》，卷三百十六《阉党·焦芳》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74年。

《明实录·武宗毅皇帝实录》卷一、卷八、卷九、卷十、卷十二，上海：上海书店出版社，2015年。

（清）谷应泰：《明史纪事本末》（第三册）卷四十七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77年。

孟森：《明史讲义》，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02年。

王天有主编：《明朝十六帝》，北京：紫禁城出版社，2010年。